疣身记

大道家园管理员

文/杨炬

我，二十一岁。直到情人节那个夜晚之前，我一直以为我的身体是我最熟悉的领地，温顺、沉默，最多在熬夜后发出几声疲惫的抗议。可那个被死党硬拽去的、灯光暧昧的推拿馆，像一道猝不及防的裂缝，将我的人生截然劈开。

两周，仅仅两周后，我在浴室昏黄的灯光下，手指触到了那片背叛的领土——系带上那个微不足道的小点，以及不远处那片粗糙的、仿佛不属于我的皮肤。那一瞬间，不是恐惧先行，而是一种极致的荒谬感。我的身体，这个我居住了二十一年的皮囊，竟在我毫无察觉的情况下，秘密完成了一场与外敌的媾和，并在此刻，向我亮出了冰冷的、如同凭证般的证据。

《道德经》有言：“吾所以有大患者，为吾有身，及吾无身，吾有何患？” 从前读此，只觉是玄远之谈。此刻，指尖传来的那细微的、砂纸般的触感，却让它成了最尖刻的判词。

这具被欲望、社交、好奇心驱使的肉身，这个“我”存在的唯一物理依据，率先成了“患”的源头。它不再透明，不再可靠，它成了一个需要被审视、被处理、甚至被“治疗”的对象。所谓“无身”，并非追求形销骨立，而是那种物我两忘、身心俱安的和谐状态。而我，显然已与这种状态背道而驰，且背弃得如此具体而微。

次日，本市三甲医院的CDC性病防治研究所，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也压不住的、某种集体性的焦虑。候诊区的面孔，年轻或苍老，都试图在面无表情之下，藏起一丝惊惶。

轮到我，诊室白得炫目。那位面容疲惫的医生，目光如手术刀般精准，没有任何寒暄，直接切入核心：“最近有没有找过小姐？”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，击碎了我一路上构建的所有侥幸。我嗫嚅着，那句“算是吧”，与其说是回答，不如说是对自己荒诞处境的一次确认。

紧接着，醋酸溶液浸湿的棉签涂抹上去，等待的几秒钟，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。然后，那片原本只是粗糙的皮肤，开始显现出清晰的、刺目的白。那不是普通的白，是一种宣告罪证成立的、阴森的白。大脑在那一刻不是“嗡”的一声，而是陷入了一种绝对的真空，周遭所有的声音和颜色都被抽离，只剩下那片白，像一个烙印，刻在我的命运之上。

“尖锐湿疣。”医生吐出这四个字，语气平淡得像在念一个物品名称。于我，却如雷霆万钧。

疣，这个字眼本身就充满了一种原始的、令人厌恶的肉体性。它不像内疾那般隐蔽，它就是要长出来，凸出来，让你看见，让你无法回避。它是欲望在肉体上结出的、不受欢迎的果实。

道家推崇“无为”、“顺应自然”。而我的行为，那次出于好奇、peer pressure（同辈压力）乃至一丝虚荣的“推油”，是一次彻头彻尾的“有为”，是对身体自然节律的强行干预和冒犯。身体以其最直白的方式——病理反应，对我这次“妄动”进行了惩罚。这并非简单的道德谴责，而更像是一种宇宙法则的显现：当你强行将外力施加于一个原本平衡的系统（身心合一），系统必然以混乱回报你。疣，便是这混乱的可见形态。

治疗的过程，是另一场关于“身”的酷刑。激光灼烧皮肉的焦糊味，伴随着尖锐的疼痛，每一次治疗都像一次局部的小型死刑。我躺在治疗床上，感受着现代医学如何用最暴烈的手段，去清除由欲望引燃的火灾现场。这何其讽刺！我们用一种“有为”去对抗另一种“有为”，身体成了双方交战的战场！

老子说：“五色令人目盲，五音令人耳聋，五味令人口爽，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。” 那个情人节的夜晚，我所追逐的，不正是某种被商业社会包装过的“五色”、“五音”般的感官刺激吗？我以为那是自我的放纵与探索，实则不过是“心发狂”后，对身体的滥用与透支。如今，这具被透支的身体，正以它沉默而坚定的方式，向我追讨债务。

在无数次往返医院和独自舔舐伤口的日子里，我开始重新审视“自我”与这具“身体”的关系。过去，我或许从未真正将它们分开看待。我认为“我”即是这具能跑能跳、能感受欢愉的肉体。但现在，这个肉体出现了“他者”的印记，它不再纯粹。

道家讲“修身”，目的并非仅仅为了肉体长生，更是为了通过净化肉身这座“神庙”，以达到精神的清静与自由。“载营魄抱一，能无离乎？” 魂（精神）与魄（肉体）能否时刻合一而不分离？我的经历给出了否定的答案：当精神被外物所牵引、陷入迷狂时，肉体便会率先失守，成为疾病的温床。疣，就是那“离”的证明，是魄对魂的一次激烈抗议。

我也开始反思社会加诸于“性”与“病”之上的沉重符号。尖锐湿疣，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双重污名：既是“性”的，又是“病”的，是双重的“不洁”。它不像感冒发烧可以坦然告人，它必须被隐藏，仿佛它玷污的不仅是身体，更是整个人的本质。这种污名化，又何尝不是一种极大的“有为”之害？是社会文化对一种自然生理现象（尽管是由不当行为引发）的过度诠释和道德碾压，这本身就在制造新的身心撕裂。早知如此，何必当初呢？

真正的道家智慧，或许会超越这种简单的道德评判，而将其视为一种阴阳失衡的必然结果。重点不在于沉溺于自责或恐惧，而在于如何重新调整，回归平衡。“祸兮福之所倚”，这场病，固然是“祸”，但它强行让我停下了盲目奔突的脚步，开始内观，开始思考“我”与“我的身体”以及“我”与“欲望”的真正关系。这未尝不是一种扭曲的“福”。

如今，经过数月的治疗与复查，身体已基本康复。但那片曾被激光灼烧过的皮肤，留下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痕迹，如同一个永恒的提醒。我不再像过去那样，将这具身体视为理所当然的享乐工具。我开始学习倾听它，尊重它的节奏和界限。饮食变得清淡，作息力求规律，甚至开始尝试简单的打坐，不是为了成仙，只是为了能让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，让“营魄”能更久地“抱一”。

情人节那夜的推油，是一次在混沌欲望驱使下的“出厂设置”般的冲动行为，而这场病，则是生命系统一次严厉的“错误校正”。它用最疼痛的方式告诉我：真正的自由，不是放纵的随心所欲，而是在深刻了解自然规律（包括身体的规律）之后的有节制的自在。

疣，是身体开出的一朵恶之花，也是映照我内心失衡的一面扭曲却真实的镜子。它迫使我承认：这具皮囊，并非纯粹的“我”，而是“我”与自然、与社会、与欲望交互的战场与道场。管理好这片疆域，可以不朽，也能在有限的时空里，活得稍微清醒、逍遥一点。

经此一劫，我方知“及吾无身，吾有何患”并非虚言，那指向的，正是一种超越了肉体执念的精神上的轻盈与自由。而我，仍在为此修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