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道家园波尘录之心蛇

大道家园管理员

文/涂小小

道坛幽深，百斤木炭裁成的长条，码在冰冷地面上，像一道沉默的乌黑界线。松明火把的光跳跃不定，映得炭条边缘泛起哑光，更衬得坛下侍立的百余名弟子面色凝重。江东蛇祸的消息早已传开，此番师尊吴猛真人遴选他们随行除魔，是机缘，更是凶险的考较。

玄明站在弟子队列中，指尖微蜷，道袍下的肌肉因紧张而略显僵硬。他的目光不由自主投向最前方那袭衣衫粗陋的背影——许逊。这位被大洞真君吴猛赞过“根骨清奇，心性近道”的师兄，静立如渊，仿佛周遭一切的压抑都与他无关。玄明心底生出一丝混杂着敬仰与难以言喻的躁动。

吴猛真人须发皆白，面容清癯，目光扫过众人，并无多言，袖袍一拂。一股无形的气息弥散，坛上烛火齐齐一暗，复又亮起时，那百十条乌黑炭条，竟已化作百余名白衣女子。

刹那间，道坛之上，莺莺燕燕，活色生香。

那不是凡俗媚态，反带着山野精怪般的纯真与诱惑。她们肌肤胜雪，眉眼含情，身段婀娜，轻盈舞动，雪白衣袂飘飞，似真似幻。甜腻的异香弥漫，钻入鼻窍，直挠心肝。软语轻笑，丝丝缕缕，欲缠人魂魄。

玄明脑中“嗡”的一声，气血上涌。眼前曼妙舞姿，流转眼波，像无形小手，探入道袍之下，撩拨修行多年才勉强压制的本能。丹田气息紊乱，清静咒文卡在喉咙，涩得发疼。他猛咬舌尖，剧痛换来片刻清明，慌忙移开视线，却见身旁、身后的师兄弟们，大多面红耳赤，眼神迷离，有的甚至不自觉地向前挪动，道袍下摆已蹭上女子飘过的衣带，留下淡淡污痕。

一片沉沦绮靡中，唯有许逊。

他依旧挺立如孤峰青松。面对活色生香，脸上不见半分波澜，既无厌恶，也无贪恋，平静如观古画。有白衣女子嬉笑着贴近，纤指几乎触其面颊，他也只是眼帘微垂，目光内敛，古井无波。

玄明强忍心头燥热，死死盯着许逊，试图看出端倪。只见许逊唇瓣微动，无声，但玄明仿佛能听见那古老咒语——道门古传的太乙心咒！

在太乙心咒的护持下，许逊徐徐祭出斩杀心魔的利器“太上三观”——

“观彼姝色，脓囊秽器！” 第一步，破其表象。任她冰肌玉骨，不过是包裹污秽的皮囊。美女放屁同样臭不可闻，拉屎噼里啪啦难听且恶臭！

“观其白骨，黄土一抔！” 第二步，析其本质。躯壳老死腐烂，终将终化为骷髅，身体经历数日到数十天的恶臭和狰狞可怕，终归尘土！

“至精所化，何分美丑？” 第三步，契入本源。无论活色生香，还是他日枯骨，皆是宇宙间那颗惟一的“至精”的显化，本质同一，何须妄动分别心？

三观如电光石火，在许逊心湖掠过，并非苦苦压抑，而是洞彻后自然放下。念头断得干脆，无丝毫留恋。随即，他便放弃观想本身，停止后天思维，让先天元神自然呈现，如明镜高悬，直接玄览万象背后的“至精”，定入其中，与道合真！

玄明看得心神剧震，仿佛窥见另一条修行路径。他试图模仿，急急观想女子丑态，观想身躯腐烂、蛆虫钻动……可幻象刚起，眼前曼妙躯体与脑中污秽景象猛烈冲突，非但未能驱散欲念，反激起更强烈的恶心与烦躁，丹田气息彻底失控，逆冲而上，喉头一甜！

完了。

心神失守刹那，一道白影如乳燕投怀，带着甜腻香风，撞入玄明怀中。温软、饱满的触感透过薄薄道袍传来，她仰起脸，眼波迷离，朱唇轻启，呵气如兰。

玄明浑身僵硬，大脑空白。所有经文咒语，观想法门，烟消云散。只剩下最原始、最汹涌的冲动，野火般烧遍四肢百骸。他甚至感觉到道袍下摆被什么蹭了一下，冰凉而粘腻。

不知过了多久，道坛烛火再次明灭，甜腻香气骤然消散。怀中温软消失，耳边靡靡之音沉寂。

道坛之上，空空如也。只有那些裁切整齐的木炭条，依旧乌黑码放，仿佛从未变化。

天光微亮。

吴猛真人目光扫过坛下弟子。一片狼藉。绝大多数弟子的道袍下摆，都沾染了深浅不一的炭黑污迹，如同他们羞惭低垂的脸。玄明目光死死钉在自己那袭原本月白的道袍下摆——一团刺目乌黑，像无法愈合的疮疤，昭示着昨夜不堪的溃败。

而许逊，依旧洁净如新，纤尘不染，在晨曦中仿佛自身发光。

真人目光在许逊身上停留片刻，微不可察地点头，随即转向众人，声音平淡却含千钧之力：“心不清净，何以斩妖？尔等……好自为之。”

他最终只带许逊一人，前往巨蛇藏匿的幽深洞窟。玄明这些“道心染墨”者，只能留守在外，听着洞中传来的沉闷嘶吼与金石交击声，感受地面隐隐震动，个个面如死灰。那是一种被排除在正道之外的无力与耻辱。

洞内搏杀声愈发激烈，夹杂许逊清越诵咒。玄明靠坐冰冷山岩旁，内心煎熬远胜身体疲惫。那团道袍墨黑在他眼中不断放大，扭曲，仿佛活了过来，化作昨夜白衣女子妖媚笑脸，又似无数细小毒蛇，缠绕心脏，越收越紧。

贪恋、不甘、自鄙、恐惧……种种情绪如毒藤紧缠。为何自己道心不坚？许逊能做到，为何自己不能？那巨蛇……是否也窥见了这心魔？

意识渐渐模糊，眼前景物旋转、扭曲。洞窟岩壁仿佛化作柔软肉壁，微微搏动。甜腻香气再次出现，比昨夜更浓郁，令人窒息。耳边响起无数细碎呓语，诱惑，嘲讽，恐吓。

道袍上墨黑汩汩涌动，最终真的流淌下来，在玄明身前凝聚成形——不是昨夜白衣女子，而是六个形态各异、气息更加诡异恐怖的魔象！

求生欲魔象，形如枯槁饿殍，伸着骷髅手爪，哀嚎攫取生机！
情欲魔象，依旧是白衣女子模样，但眼眸深处只剩赤裸贪婪与吞噬之意！
睡眠欲魔象，如同一团不断扩散的昏沉黑雾，欲将其拖入永眠！
食欲魔象，血盆大口滴落粘稠涎液，散发对血肉的无尽渴望！
名欲魔象，身着虚幻冠冕袍服，面容扭曲模糊，不断嘶吼“扬名立万”！
利欲魔象，则是一团蠕动的、闪烁着金属和珠宝冷光的怪物，触手挥舞，欲卷走一切！

六欲魔象！

它们嘶吼着，嬉笑着，从四面八方扑来，欲将玄明撕碎、同化！玄明拼命挣扎，运转体内残存元气，剑指划出符箓，金光闪烁，却如投入沸水的冰块，瞬间被浓郁魔气消融。它们的攻击无形无质，直接作用于心神，勾起玄明内心最深处恐惧与渴望。

疲于奔命，元气飞速消耗，心神防线节节败退。玄明绝望如冰冷潮水，淹没头顶。

就在玄明意识即将被彻底吞噬的刹那，一道清冽剑光自洞窟深处乍现，伴随巨蛇临死前凄厉哀嚎，随即一切声响归于沉寂。

许逊出来了。

他月白道袍沾染些许蛇血暗红，手持利剑，剑身清光流转。看到玄明被六欲魔象围攻、濒临崩溃的模样，眉头微蹙，眼中并无责备，只有一种深沉的了然。

他没有立刻挥剑斩魔，而是快步上前，自怀中取出一物，塞入玄明几乎无法动弹的手中。

那是一卷书。书页非纸非帛，触手温润，带着奇异生命力。封面是古朴深黄色，上面写着《文始真解大佩服》，还有一个简洁而玄奥的图案——一张如满月般的飞弓，游似一株饱满垂穗的麦禾，麦穗上烘托着一轮圆满的六十四卦卦象图！

大道家园飞弓麦穗图！

“凝神，观照此图最中央！” 许逊声音不高，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力量，直接穿透了玄明脑海中的魔障。

几乎是本能，玄明涣散的目光聚焦在那图案之上。视线接触的瞬间——

“轰！”

元神仿佛被无可抗拒的巨力攫取，猛然脱离沉重污浊的肉身，撞破无形屏障，投入一个无法用言语形容的境地。

这里，无天无地，无古无今，无远无近。并非空无，而是万有。星辰生灭，宇宙轮回，法则交织，万象森罗，皆在此地以最本源、最鲜活的方式同时呈现。它是规律的源头，是生命的归宿，是创生的起点，亦是终结的安宁。一种至大至刚、至柔至慈的真意弥漫每一寸“空间”，那是……大道家园！

玄明元神像一个迷途亿万年的游子，终于归家。所有恐惧、焦虑、挣扎，在这浩瀚无边的宁静与圆满面前，冰消瓦解。元神沐浴在温暖光芒中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洗涤与滋养。

在这家园的“最中央”，他看到了一个人。

端坐虚空，身形并不高大，却仿佛是整个家园的轴心。身着麻袍，简朴到极致。天庭饱满，龙眼深邃，挺鼻如山岳，秀口丹唇闭合，面容平和而威严。腰间束着九节金腰带，闪烁温和永恒的光辉；头戴白玉玄冠，清气缭绕；足蹬登云靴，隐隐有光子流影环绕，似乎随时可踏破虚空，巡游万界。

而最引玄明注目的，是那麻袍的下摆。那里，并非空无一物，而是以某种玄妙的图案，绣着六只形态奇异的神鸟——雀首双生，一啼一喑，羽翼华美，流转朱红与暗金光泽，散发出降服、安宁、转化的至高意境。

玄明瞬间明悟——黄紫檀！大道家园之主！袍角的六只双头朱雀，正是黄紫檀所降服的求生欲、情欲、睡眠欲、食欲、名欲、利欲这六欲魔象所化！

无需言语，甚至无需意念交流。黄紫檀的目光，那包容万物又洞彻一切的目光，落在了玄明的元神之上。

刹那间，玄明此生所有的贪嗔痴念，所有的心魔纠缠，所有的不甘与挣扎，如同被放置在无限光明下的尘埃，无所遁形，也在这光明中自然消融。

“唳——！”

袍角那六只双头朱雀，仿佛活了过来，齐齐发出清越贯云的啼鸣，振翅飞起，化作六道朱红流光，瞬间穿越大道家园的无垠空间，直接撞入玄明仍被魔象围困的肉身所在！

现实与超现实的界限被打破。

玄明仍在那阴暗洞窟外，手中紧握书卷。扑向他的六欲魔象，狰狞形态骤然凝固，仿佛遇到天生克星，发出惊恐绝望的嘶嚎。六道朱雀流光如烈阳融雪，精准贯穿每一尊魔象。

没有爆炸，没有硝烟。魔象如同被投入洪炉的冰雪，瞬间气化，消散于无形。连一丝黑气都未曾留下。缠绕心神的呓语、幻象、压力，随之烟消云散。

道袍下摆那团刺目墨黑，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、消散，最终恢复月白洁净，仿佛从未被污染。

玄明怔怔站在原地，体内元气自然流转，圆融通畅，甚至比以往更加精纯凝练。心神一片澄澈空明，再无滞碍。

许逊看着他，眼中露出一丝淡淡笑意。他伸出手：“玄明师弟，魔障已除，随我去善后吧。”

玄明深吸一口气，将手中那卷蕴含黄紫檀无上玄奥的书册郑重收入怀中，然后握住了许逊伸来的手。

洞窟内，腥气扑鼻。庞大蛇尸横陈在地，已被斩为数截，兀自微微抽搐。许逊脚踏七星步，身随剑走，剑光如龙，将残余蛇妖精气彻底斩灭封印。

玄明跟随在侧，同样踏着玄奥步法，催动道元，辅助完成最后净化。动作流畅自然，心念与道合真，再无半分勉强。

看着那逐渐失去生机的蛇尸，玄明心中一片平静。

原来，真正需要斩杀的巨蛇，从来不在外间，而一直盘踞在心间。

能彻底降服心中之蛇的，唯有归于大道家园至精原地。